宏晓誉和凤俏对视一眼,虽然满心好奇,但也不敢违抗师命,乖乖地行礼退了出去。谢云紧随其后。</p>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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帐内终于只剩下周生辰和昏迷的沈知意。他走到屏风后属于自己的书案旁坐下,案上堆着亟待处理的军报文书。他拿起一支笔,目光落在摊开的绢纸上,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。那女子苍白的面容、奇异的服饰、突兀的出现方式……种种谜团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在他心头,他拿起一份军报,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粗糙的纸张边缘,眉头深锁,陷入沉思。</p>
冰冷的铁甲贴着肌肤的寒意还未完全散去,沈知意便在一种令人心悸的陌生感中猛然惊醒。入眼是粗犷的灰色帐顶,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草药味、皮革味和一种…难以言喻的、属于军营的铁血气息。身下不再是柔软的记忆棉,而是铺着厚实却依旧硌人的毡毯。</p>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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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呜…”一声压抑的哽咽溢出喉咙,巨大的无助感瞬间攫住了她。这不是梦,不是舞台后台,这里是完全陌生的蛮荒之地。泪水不受控制地涌上眼眶,视线模糊,只看到帐壁摇曳的烛火投下巨大而扭曲的影子。</p>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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屏风后面,传来细微的纸张翻动声和笔尖划过硬物的声音,戛然而止。</p>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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沉稳的脚步声绕过屏风,高大的身影瞬间挡住了大部分光线,带着一种无形的压迫感笼罩在床榻前。周生辰站在那里,银甲虽已卸去,只着一身深色劲装,但那久居上位的威严和战场淬炼出的凛冽气度丝毫未减。他低头看着蜷缩成一团、肩膀微微颤抖的少女,眉头习惯性地蹙起,带着审视,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困惑。</p>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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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姑娘,你感觉如何了?”他的声音低沉平稳,试图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沉默和少女无声的崩溃。目光落在她包扎好的手臂和被妥善盖好的脖颈伤口上。</p>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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沈知意猛地吸了吸鼻子,强行忍住泪水,抬起一张梨花带雨、惊惶未定的小脸。她看着眼前这张轮廓分明、带着刚硬线条的俊朗面孔,努力想从记忆中找到一丝熟悉的痕迹,却徒劳无功。</p>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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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额…内个…”她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,怯生生的,带着现代人特有的语气词,“这是哪里?”她环顾着这简陋却处处透着肃杀的营帐,眼神茫然得像只迷途的幼兽。</p>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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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北陈境内,江水。”周生辰言简意赅。这两个地名对她而言无异于天书。</p>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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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……北陈?”沈知意喃喃重复,眼中的茫然更深了,仿佛这两个字是沉重的枷锁,“那你是……?”她需要一个锚点,一个身份来确认这片陌生土地的坐标。</p>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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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我名周生辰,”他坦然回应,声音里带着一种沉淀下来的力量,“是西洲的小南辰王,亦是此次江水一战的主帅。”他清晰地报上身份,既是告知,也是一种无形的威慑。</p>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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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西洲……小南辰王……”沈知意低声咀嚼着这些完全陌生的称谓,最后一丝侥幸也被彻底碾碎。不是她知道的任何朝代!不是任何她曾在课本或舞台剧中扮演过的历史人物!巨大的恐慌如同冰冷的潮水彻底将她淹没。心,沉到了看不见底的深渊。她找不到一丝回家的线索,整个世界在她眼前轰然崩塌成一片绝望的废墟。</p>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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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呜……”压抑的哽咽终于变成了无法抑制的低声啜泣,眼泪断了线般滚落,浸湿了粗糙的枕巾。她并非软弱,只是这变故太过巨大,孤独太过彻底。</p>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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周生辰瞬间僵住了!</p>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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战场上刀光剑影、尸山血海,他眉头都不会皱一下。可面对一个在自己面前哭得如此无助、如此凄凉的年轻女子,这位运筹帷幄、令敌人闻风丧胆的小南辰王,平生第一次感到了手足无措的慌乱。他下意识地想上前一步,又猛地顿住,双手似乎不知该放在哪里,平日里沉稳如山的气度荡然无存,只剩下一种近乎笨拙的窘迫。</p>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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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不是…姑娘你别哭……”他试图安抚,声音罕见地带上了几分急促,“你……我……”平日统领千军万马的威严话语,此刻竟显得如此词穷。他甚至觉得自己的舌头打了结。</p>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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沈知意抬起泪眼朦胧的脸,抽噎着道歉:“呜呜,对不起……我只是、只是很难过……我找不到回家的路了,回不去家了……我只有一个人,无处可去……”她的声音支离破碎,每一个字都浸满了真实的恐惧和孤独,像一根细针,不经意间刺破了周生辰坚硬外壳下最柔软的一角。</p>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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看着她哭得通红的眼睛和微微颤抖的肩膀,周生辰心底那丝硬邦邦的疑虑,终究被这汹涌的脆弱冲开了一道缝隙。“如果姑娘不嫌弃……”他斟酌着开口,语气下意识地放得更缓,“本王可以派人护送你到附近的城池安顿?”这已是他能给予陌生人的、最大限度的人道关怀。</p>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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然而沈知意却猛地摇头,泪水甩落:“不行的!我谁也不认识……你送我过去,我也不知道去哪……举目无亲……”陌生的城池,陌生的世界,对她而言不过是另一个更大的牢笼。</p>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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周生辰沉默了。他看着她眼中深不见底的恐惧,知道她所言非虚。但把她留在军营?“那?你留在这里……”他顿了顿,语气带着明显的为难,“……也不是不行。只是,我们这里都是士兵粗人,刀枪无眼,且全是男子……姑娘你在此,多有不便,恐非长久之计。”他必须陈述现实,军营绝非弱女子安身之所。</p>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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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我可以的!”沈知意几乎是立刻抬起头,急切地抓住这唯一的稻草,像溺水的人抓住了浮木。她泪痕未干,眼神却透出一股孤注一掷的坚定,“你救了我,我现在……只认识你一个人……”她望向他的目光,充满了依赖和恳求,仿佛他是这陌生天地间唯一的光亮。</p>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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这目光让周生辰心头微震。拒绝的话在舌尖滚了几滚,最终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。罢了,她伤势未愈,又如此惶恐无依,暂且留下,待查清来历再做打算吧。</p>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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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……本王允了。”他沉声道,算是应承下来。</p>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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沈知意紧绷的神经瞬间松懈,巨大的疲惫感席卷而来。“……谢谢。”声音轻得像羽毛。</p>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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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姑娘要不要再休息一会儿?”周生辰见她脸色依旧苍白,建议道。</p>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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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好……”沈知意依言躺下,随即又想起什么,飞快补充道:“我叫沈知意,你可以叫我知意……不要再‘姑娘’‘姑娘’地叫我了。”她试图在这片陌生中建立一点点属于自己的联系。</p>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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周生辰微微一怔,沉默片刻,点头:“好,沈……知意。”叫出名字似乎比称呼“姑娘”更让他不自在,他顿了顿,也道:“你……可以叫我周生辰。”卸去了“殿下”“本王”的头衔,只剩下一个简单的名字,这对他而言,亦是罕见的让步。</p>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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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嗯,周生辰。”沈知意轻声重复,仿佛这个名字能带来一丝安心。</p>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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周生辰见她似乎平静了些,便欲转身回到屏风后的书案处。刚迈出一步——</p>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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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你去哪!”沈知意几乎是惊弓之鸟般猛地坐起,伸手就抓住了他垂在身侧的深色衣袖!力道之大,指节都泛了白。</p>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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周生辰脚步顿住,回头看她抓着自己衣袖的手,又对上她惊惶未消、带着强烈不安的眼眸。</p>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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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……我去那边。”他指了指屏风后的光亮,“姑……你要休息,我在此处,多有不便,于礼不合。”他试图解释这最基本的男女之防。</p>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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沈知意立刻摇头,像拨浪鼓一样:“没事的!在我的家乡,这些……礼数都没有那么严苛。而且……”她顿了顿,声音又低了下去,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,“我刚来到这里……还是很害怕,很不安……周生辰,您……您能不能留下来?就一会儿……”她仰着脸,眼中是毫不掩饰的脆弱和祈求,“就一小会儿,等我……睡着?”</p>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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这要求简直闻所未闻!周生辰看着那双盛满不安的眸子,再看看她死死攥住自己衣袖、微微发抖的手——那手上还缠着纱布。拒绝的话堵在喉咙里。她确实太惊恐了,像个被丢弃在暴风雨中的孩子。军营的铁律,男女的大防,此刻似乎都被这强烈的求生本能和孤独无助压了下去。</p>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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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沉默的时间有点长,空气仿佛凝固。沈知意眼中的光一点点黯下去,抓住衣袖的手指也微微松开,仿佛准备接受被独自留下的命运。</p>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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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……好。”就在她指尖将要彻底滑脱的瞬间,周生辰低沉的声音响起。他终究还是妥协了,妥协于这份过于沉重的不安。</p>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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沈知意眼中瞬间燃起希望的光,感激地用力点点头,重新躺好,但手却固执地、轻轻地重新捏住了他衣袖的一角,仿佛那是维系她与这陌生世界唯一的绳索。</p>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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周生辰无声地在床榻边的矮凳上坐下。营帐内只剩下烛火偶尔噼啪的轻响,和她极力放缓却依旧带着劫后余悸的细微呼吸声。他垂眸,看着自己深色衣袖上那只纤细、苍白、缠着纱布的手,以及袖角传来的微弱却执着的牵扯力道。</p>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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少女的呼吸渐渐变得绵长而均匀,显然是极度疲惫后终于沉入了睡梦。但那只抓住他衣角的手,却始终没有松开,像一只寻求庇护的雏鸟,紧紧抓着唯一的依靠。</p>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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周生辰维持着端坐的姿势,一动不动,目光落在跳跃的烛火上,深邃的眼眸里翻涌着复杂的情绪——疑虑未消,责任陡增,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深究的、被强行拖入尘世温软角落的异样感。在这充斥着杀伐与冰冷的北境军营深处,他的身边,第一次有了一个如此脆弱、如此依赖他、睡得像个孩子般的异乡来客……</p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