黑暗是有尽头的。尽头是更深的黑暗,以及……令人作呕的消毒水气味。</p>
马嘉祺不知道自己在这间冰冷的“囚室”——宋婉仪称之为“安静休养”的私人病房——里被关了多久。时间在永恒的寂静中失去了刻度,像一潭粘稠的死水,缓慢地发酵着绝望。没有窗户,只有头顶一盏惨白得刺眼的吸顶灯,二十四小时不眠不休地亮着,将墙壁和地板都照成一种病态的、毫无生机的灰白。</p>
他蜷缩在房间角落的地板上,背靠着冰冷的墙壁。昂贵的丝绒窗帘紧闭着,隔绝了外面可能存在的任何光线和动静——虽然对他而言,光线只是视网膜上单调的色块,动静是永恒的虚无。额角的伤口被粗暴地处理过,贴着一块刺眼的白纱布,边缘渗出淡淡的黄褐色药渍。右耳廓周围凝固着暗红的血痂,那个精巧的、被血污堵塞的助听器,像一个失败的勋章,依旧固执地卡在那里。掌心被咬穿的伤口裹着厚厚的绷带,每一次无意识的蜷缩,都传来钻心的钝痛。</p>
但这些痛楚,比起心口那片被生生剜走的空洞,根本不值一提。</p>
宋婉仪来过一次。不,不能说来过。她只是如同巡视领地的女王,出现在门口。厚重的实木门无声地滑开,她站在那里,一身剪裁完美的深色套装,妆容精致得无懈可击。冰冷的目光扫过他蜷缩在角落的狼狈身影,如同看着一件亟待处理的瑕疵品。</p>
她的嘴唇无声地开合。马嘉祺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那片饱满的、涂着暗红唇膏的唇形。</p>
“……想……救他?”</p>
“……拿……你的……琴声……来换。”</p>
琴声?</p>
这两个无声的字形,像冰冷的针,狠狠刺入马嘉祺麻木的神经。他猛地抬起头,空洞的眼神里第一次出现了剧烈的波动!琴声?一个聋子?一个连世界的声音都彻底失去的人,谈何琴声?!</p>
宋婉仪的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、洞悉一切的弧度。她微微侧身,示意门外。</p>
一个穿着熨帖西装、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的年轻男人端着一个托盘走了进来。托盘上,不是药,也不是食物。而是一套折叠整齐的、纯黑色的、镶嵌着银色暗纹的演出礼服。旁边,放着一枚小巧的、在灯光下闪烁着冰冷光泽的蓝宝石袖扣。</p>
那礼服,马嘉祺认得。是他去年维也纳金色大厅独奏音乐会时定制的。那枚袖扣,是他成年礼时,宋婉仪亲自挑选的“枷锁”。</p>
男人将托盘放在他面前冰冷的地板上,动作标准得像在放置一件艺术品。然后,无声地退了出去。</p>
宋婉仪的目光再次落在他身上,唇形缓慢而清晰:</p>
“……明天……晚上……八点……”</p>
“……‘月光’……大厅……”</p>
“……弹好……你的……协奏曲……”</p>
“……钱……就……解冻……”</p>
“……他……就……能……活。”</p>
每一个无声的字形,都像一记重锤,狠狠砸在马嘉祺的心上!弹琴?用这双再也听不见任何声音的手?去弹那首承载着无数荣耀、也承载着无数枷锁的《月光》协奏曲?去换取……阿程活下去的……钱?!</p>
荒谬!绝望!疯狂!</p>
一股巨大的悲愤和屈辱瞬间冲垮了他!他猛地用手撑住地面,想要扑过去,想要嘶吼,想要质问!但身体刚刚离开墙壁,那熟悉的、剧烈的眩晕感再次如同巨浪般将他吞没!失去声音的世界失去了平衡的基准,空间在他眼前疯狂地扭曲、旋转!他重重地摔回冰冷的地面,额头再次撞上墙壁,眼前金星乱冒,耳朵里(意识中的)那尖锐的耳鸣声如同鬼啸!</p>
宋婉仪冷眼看着他徒劳的挣扎,眼神里没有丝毫怜悯,只有一丝掌控一切的冰冷快意。她不再停留,转身,高跟鞋敲击地面的震动透过地板传来,一步步远去。厚重的实木门再次无声地滑上,隔绝了最后一丝光线,也隔绝了他与外界的所有联系。</p>
黑暗重新降临。</p>
马嘉祺蜷缩在冰冷的地上,剧烈地喘息着,身体因为眩晕和巨大的情绪冲击而无法控制地颤抖。额角新撞的地方传来火辣辣的痛感,但他感觉不到。他所有的感官都被那灭顶的荒谬和绝望所吞噬。</p>
琴声……钱……阿程的命……</p>
他缓缓地、极其艰难地抬起头,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地板上那套冰冷的演出服。纯黑的颜色像一口深不见底的棺椁。那枚蓝宝石袖扣,像一只冰冷的、嘲弄的眼睛。</p>
他能怎么办?</p>
他还有选择吗?</p>
阿程……只剩下……一个月了……</p>
时间,像一把无形的钝刀,正一寸寸凌迟着那个躺在普通病房里、对他恨之入骨的爱人。</p>
一股滚烫的洪流猛地冲上眼眶!他死死咬住下唇,口腔里弥漫开浓重的铁锈味,才没有让那汹涌的液体决堤。他伸出那只没有受伤的左手,颤抖的指尖,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决绝,缓缓地、极其缓慢地,触碰到那件冰冷的演出服……</p>
***</p>
“月光”大厅。巨大的水晶吊灯将穹顶映照得如同白昼,璀璨的光芒洒落在光滑如镜的深色木质地板上,反射出冰冷的光泽。空气里弥漫着高级香水和昂贵雪茄混合的味道,衣香鬓影,觥筹交错。穿着华服的宾客们低声谈笑,脸上带着矜持而疏离的微笑。这里没有医院消毒水的刺鼻,只有一种精心营造的、浮华而冰冷的优雅。</p>
这是宋婉仪的王国。一场名为“慈善义演”,实则为她掌控的医疗集团造势的盛大晚宴。</p>
舞台中央,那架被宋婉仪视为家族象征的“月光”古董钢琴,静静地伫立在聚光灯下。它被精心擦拭过,漆黑的琴身流淌着温润的光泽,象牙白的琴键在灯光下如同沉睡的月光。只是,那冰冷的金属部件反射出的光,带着一种无声的嘲弄。</p>
马嘉祺坐在琴凳上。</p>
纯黑色的演出服完美地贴合着他清瘦的身形,勾勒出流畅而略显僵硬的线条。额角的纱布被巧妙地隐藏在精心梳理过的额发下,只留下一抹不易察觉的阴影。右耳廓的助听器被取下,耳垂上只有一道凝固的血痂,在璀璨的灯光下如同一个耻辱的烙印。他微微垂着头,视线落在眼前黑白分明的琴键上。</p>
台下是模糊的光影和人影,低沉的、如同背景噪音般的嗡鸣,透过地板的震动传递给他——那是他仅存的、对这个世界声音的感知方式。他听不见掌声,听不见交谈,听不见任何音乐。他的世界,是绝对的、令人窒息的真空。只有颅骨内部那永不停歇的尖锐嘶鸣,是唯一的“伴奏”。</p>
宋婉仪坐在台下视野最佳的位置,一身深紫色的丝绒长裙,如同暗夜女王。她优雅地晃动着手中的香槟杯,目光落在舞台中央的儿子身上,唇边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、冰冷的笑意。她的眼神里没有期待,只有审视和掌控。</p>
“女士们,先生们,” 晚宴司仪的声音透过高级音响系统传遍大厅,浑厚而富有磁性,“今晚,我们非常荣幸地邀请到了享誉国际的钢琴天才——马嘉祺先生!他将为我们带来肖邦的《月光》协奏曲,此曲所得全部善款,将捐献给……”</p>
后面的话,马嘉祺“听”不见了。他的世界只有一片死寂。但他知道流程。他放在琴键上的手指,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,指尖冰凉。</p>
司仪退下。璀璨的灯光聚焦在舞台中央。</p>
全场的目光,如同无形的聚光灯,灼烧着马嘉祺的脊背。空气仿佛凝固了。</p>
他深吸一口气。胸腔里那颗疯狂跳动的心脏,撞击着肋骨,带来沉闷而真实的痛感。他缓缓抬起手。</p>
修长而苍白的手指,悬停在冰冷的琴键上方。那曾经在黑白键上流淌出无数动人旋律的手,此刻却在无法抑制地微微颤抖。</p>
他能做到吗?靠什么?肌肉的记忆?指尖残留的触感?还是……那早已刻入骨髓、融入灵魂的旋律?</p>
没有选择。为了那笔钱。为了……阿程。</p>
他闭上眼睛。死寂的世界里,只有自己沉重的心跳和那尖锐的耳鸣。他强迫自己沉入记忆的最深处,沉入那片他曾无比熟悉的、由音符构筑的海洋。</p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