谱回忆的诗篇
老屋阁楼的樟木箱里,压着几本泛黄的练习簿。牛皮纸封面被岁月浸成茶色,内页的钢笔字却仍力透纸背。那是祖父抄录的《古文观止》,扉页题着"给阿囡的见面礼",落款处"民国三十七年"的墨迹,在潮气里洇成一片模糊的云。
祖父教我识字时,总把字卡别在晾衣绳上。风掠过青砖墙,那些"之乎者也"便在阳光下跳起方格舞。他握着我的手写"家"字,说宝盖头要像屋檐般庇护,下面的"豕"字要写得温顺。"从前人养猪在堂下,"他研墨时墨香混着烟丝味,"有屋有畜,才是完整的家。"那日我写坏的纸团堆满簸箕,他却将最歪斜的"家"字裁下,夹进了他的《说文解字》。
十二岁生辰,祖父送我一方端砚。砚底刻着"文心"二字,刀痕里还嵌着青石的碎屑。"写字要像种竹,"他教我调墨,"先养根,再发笋,最后等风来。"那夜我伏案临帖,狼毫总不听使唤,洇出的墨团像极了雨后墙角的蜗牛。祖父忽然在身后轻笑:"你看这个'永'字,八笔里藏着江河的走势。"我转头时,见他鬓角的白发在煤油灯下泛着银光,恍若砚池里未干的墨痕。
高考前夜,祖父塞给我本线装《楚辞》。书页间夹着片风干的竹叶,叶脉里还留着他临终前写的"韧"字。"屈子投江时,"他说话时呼吸带着药味,"江水浸不烂的,是文字里的骨头。"我摸着书脊上被翻烂的痕迹,忽然明白那些被我们读薄的书,终会在某个清晨,由另一双手轻轻翻开,继续讲述未完的故事。
大学修古籍修复课,第一次触摸宋版书时,指尖触到书页间的凹凸。教授说这是"书口",因千年翻阅形成的自然磨损。我忽然想起祖父的书房,那些被翻烂的《昭明文选》书脊上,也留着同样形状的沟壑。那天修复《金刚经》残卷,用浆糊补全"般若"二字时,泪水突然砸在宣纸上,晕开了千年前的墨迹。
祖父走后,我在他枕下发现个铁盒。里面整齐码着三百六十五块墨锭,每块都刻着日期与短句:"庚寅年惊蛰,教孙儿辨松烟"、"壬午年霜降,与阿囡论悬针"。最底下压着张泛黄的信笺,是他用蝇头小楷抄的《急就章》,某页空白处画着个孩童临帖的侧影,笔法稚拙却神似我十二岁时的模样。
去年在琉璃厂见到方古砚,砚池里凝着块暗红的印泥。店主说这是文彭用过的"听雨砚",雨天时砚池会泛起涟漪。我付钱时,掌心忽然触到砚底有字,就着斜阳细看,竟是祖父的笔迹:"戊子年荷月,携孙观砚"。那方砚台躺在我案头时,北京正下着今冬第一场雪,雪花打在窗棂上的声音,像极了当年祖父研墨时的沙沙响。
今夜修复《兰亭序》摹本,补全"后之视今"四字时,忽然懂得祖父为何总说"修复如续命"。那些被虫蛀、被水浸、被战火撕裂的字迹,在我们手中重新挺立的过程,何尝不是对时光的温柔反抗?狼毫蘸饱浆糊的瞬间,我仿佛看见祖父站在时光的褶皱里,对我点头微笑。
案头的端砚又积了茶渍,这次是我故意洒的。那些褐色的痕迹在砚台边缘蜿蜒,像极了祖父教我写的第一个"永"字。当X光扫描仪显示书页纤维的走向时,我忽然明白:所谓传承,不过是无数双手在时光长河里,将回忆谱成诗篇。那些被我们修复的字迹,终将在某个清晨,由另一双手轻轻抚过,继续吟唱未完的韵脚。
阁楼的樟木箱依然散发着沉香,练习簿里的字迹却愈发清晰。祖父抄录的《诗经》在某页折着角,"维此文王,小心翼翼"的句子旁,有我用铅笔添的批注:"维此祖父,墨香永继"。风穿过窗棂,吹动箱底的竹叶书签,叶脉间依稀可见那个"韧"字,在时光里倔强地舒展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