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五十一章 山脚(1 / 1)

《墨锋》

狼毫触纸的刹那,砚池里沉睡的松烟忽然腾起。我手腕微抖,墨色便如惊雷劈开云层,在宣纸上炸出三道裂帛般的笔锋。这气势倒让我想起张旭醉后书狂草,用发髻蘸墨在屏风上挥就的《古诗四帖》——只是他泼的是酒,我泼的是胸中块垒。

"好个'浓墨几笔豪气添'!"

身后传来苍老的笑声,惊得我险些扯破纸角。转身见位蓑衣老者立在竹影里,手中茶盏正腾着热气。他抿了口茶道:"四十年前,我在黄州见过苏子瞻作《寒食帖》,墨色浓得能滴出血来。"我怔住,忽见老者袖口沾着片枯叶,叶脉里竟藏着半阕《念奴娇》的残句。

笔锋游走时,墨香混着松脂的苦涩在空气中翻涌。这味道倒让我想起怀素"笔冢"里的故事,说他练字用坏的笔堆成小山,雨后墨香能飘出三里地。此刻我掌中这支狼毫,虽不及他的蕉叶笔狂放,却也能在纸上犁出深浅不一的沟壑——就像命运在人生宣纸上留下的褶皱。

"墨分五色,豪气却只一种。"老者忽然开口,指尖轻点我未干的笔迹,"你看这'豪'字最后一捺,像不像关云长横刀立马的姿态?"我低头细观,果然见那笔锋如青龙偃月刀斜劈而下,刀刃处还沾着未干的墨血。

窗外忽起狂风,吹得案头《广陵散》琴谱簌簌作响。这情景倒让我想起嵇康临刑前索琴的传说,说他弹奏时"声调绝伦",连监斩官都为之动容。我手腕一转,将风声化入笔势,墨点便如铁马冰河般在纸上奔涌。老者抚掌大笑:"这墨里藏着金戈铁马啊!"

砚池将干时,我蘸取最后半滴浓墨。这墨色浓得化不开,倒像是李太白"仰天大笑出门去"时的酒渍。笔尖悬在纸上三寸,忽想起颜真卿写《祭侄文稿》时的悲怆——他蘸墨次数愈少,字迹愈见苍劲,正如痛到深处反而无声。此刻我掌中这支笔,虽未经历国仇家恨,却也浸透了三十年寒窗的孤寂。

"豪气不在墨多。"老者从怀中取出块墨锭,锭身刻着"大观"年号,"在敢把真心碾作粉,掺进松烟里一同燃烧。"他忽然凑近,眼里闪着墨光,"你可知道,这世上最浓的墨,是文天祥狱中写《正气歌》时,用血泪调的?"

日头西斜时,最后一笔终于落下。那"豪"字的收尾处,墨色如瀑布垂落,在纸面砸出深坑。老者不知何时离去,只留下案头半阕《满江红》。我蘸着残墨在空白处补全后半阕,笔锋竟不自觉地染上徐渭的枯涩。原来这三十年笔墨生涯,早将豪气刻进骨血——就像这管狼毫,虽已分叉,却依然能在纸上犁出惊雷。

暮色四合时,我站在案前看墨迹渐干。那"豪"字的最后一捺,在夕阳下泛着金属般的光泽。忽有墨香飘上鼻尖,香里混着八大山人画中的孤傲,混着郑板桥竹石里的倔强,更混着我鬓角新生的白发——原来最真的豪气,不在纸上,在敢把一生碾作墨的决绝里。

山风穿堂而过,吹起案头未干的《墨锋图》。画中人物横眉立目,手中笔如长枪直指苍穹。我忽然笑了,将画轴卷起——这豪气,原是要在墨池里浸透三十年,才能这般浓得化不开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