少年躲在老槐树的影子里,看炊烟卷着暮色漫过屋顶,忽然觉得,原来妖也能守着点人间的暖。</p>
变故在梅雨季来了。</p>
连下七日的雨把山冲开道豁口,黄浊的泥浆裹着石块奔涌而下时,少年正攥着把刚采的野草莓往回赶。</p>
他听见女人的尖叫,扑过去时只抓住她被泥水浸透的袖口——那个总追着他影子喊“大哥哥”的阿树,已经被卷进浑浊的浪涛里,小小的草鞋在浪尖闪了一下,就没了踪影。</p>
女人一病不起,躺在土炕上烧得迷迷糊糊,嘴里翻来覆去只叫“阿树”。少年蹲在炕边,看她枯瘦的手在空中乱抓,忽然被她死死攥住。“阿树……我的阿树……”</p>
她睁着眼,眼神却空茫,像透过他在看另一个人。</p>
少年喉间发紧,想起母亲临终前望着他的眼神,终是低低应了声:“妈妈,我在。”</p>
他开始学阿树的模样:说话带点奶气的尾音,走路故意踮着脚,把最大的野草莓先递到她嘴边。</p>
女人的眼睛亮了些,会摸着他的胳膊说“阿树又长肉了”。</p>
少年知道这是谎话,可看她笑起来眼角的细纹,总舍不得戳破——就像当年母亲骗他“血是甜的”,明明带着铁锈味,却藏着能救命的暖。</p>
谎言碎在秋收那日。</p>
女人替他拂去肩上的谷粒,手指忽然顿在他凸起的喉结上。“阿树……阿树不会长这个的……”她慢慢缩回手,眼神一点点冷下去,像被冰水浇灭的炭火,“我的阿树……早被泥吞了……”</p>
她疯了。</p>
整日在田埂上跌撞,见人就扯着问“见我阿树没”,夜里抱着空荡荡的小棉袄哭,哭声像破风箱似的刮过村巷。</p>
少年站在月光里,影子被拉得老长,心口的疤烧得他发慌——他救不了当年的母亲,如今连这点虚假的安稳都护不住。</p>
三日后,他在邻村的乱葬岗捡到个弃婴。</p>
男婴裹在脏污的布里,小脸烧得通红,呼吸微弱得像风中残烛,可睫毛颤了颤,竟抓住了少年垂落的衣角。</p>
少年把他抱回茅屋,塞进女人怀里:“妈妈,你看,阿树回来了。他生了场病,瘦了些,可你喂他喝药,他就会好的。”</p>
女人的哭声戛然而止。她愣愣地抱着男婴,枯槁的手指碰了碰那滚烫的小脸,忽然俯下身,用粗糙的脸颊贴了贴孩子的额头,眼泪大颗大砸在孩子脸上:“是阿树……我的阿树……”</p>
日子慢慢淌成了细流。</p>
女人抱着病弱的男婴坐在门槛上晒太阳,用陶罐煨着草药,一勺勺喂进孩子嘴里,哼的还是那走调的童谣。</p>
男婴的咳嗽渐渐轻了,会抓着她的手指笑,那笑声像碎银,把那些撕心裂肺的过往,一点点磨成了模糊的影子。</p>
她不再记得少年“ 太郎”,也不再记起那个被泥沙卷走的孩子,眼里只剩下怀里这个会咿呀叫“妈妈”的小生命。</p>
而少年,不知从何时起,身形变得愈发透明。</p>
他成了这茅屋的座敷童子,白日蜷在屋梁上,看女人给男婴换尿布,看孩子抓着她的衣角学走路。</p>
没人再记得他的名字,可茅屋顶的炊烟总比别家暖,檐下挂着的草药包,总比别家换得勤。</p>
他守着的,或许从来不是那个谎言。</p>
是当年母亲滴进他嘴里的血,是流浪女人裹紧孩子的怀抱,是所有在绝境里不肯熄灭的母爱。</p>
这些碎在风里的光,终是让一个在战乱里成妖的少年,在一间茅屋里,找到自己要守的温暖。</p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