深夜,应天皇城中灯火通明,亮如白昼。
李原名年事已高,
宫中特地准许他可在宫中乘坐轿子。
此刻,他正坐在窄小的轿子中,
随着脚步的节奏微微摇晃,眼眸微阖,心中思绪万千。
无论是今日所见的应天商行,还是可能出现的建筑商行,
都让李原名察觉到世间正发生着微妙变化。
甚至,李原名有一种奇怪感觉,
这两处商行仿佛在凭空创造钱财。
但他清楚,这些钱财绝非凭空而来,
必定有一些他尚未知晓的原因在其中起作用。
不过这并非他关注重点,
他所在意的,是天下礼乐和天下人心。
他隐隐觉得,若真如陆云逸所设想的那样,
在整个大明朝全面铺开,好处固然显而易见。
但坏处同样不可小觑,且隐匿于无形之中。
至少,对人心的影响极大!
想到这儿,一声沉重的叹息在黑暗的轿子中缓缓回荡。
李原名睁开眼睛,眼中闪过一丝无奈。
在甘薯真正推广开来之后,或许这就是一种必然结果。
以往百姓们连温饱都难以解决,心心念念的只有种地,
关注的是收成和老天爷的脸色。
但日后,大明朝的百姓都能吃饱饭,
自然就会产生其他需求,
比如多赚些钱、多吃些肉,或者获得一些精神上的满足。
李原名知道,这种情况在甘肃部署完成后必然会出现。
而且这种现象古已有之,
不说宋元,就看如今大明。
江浙地区水网密布,粮食产量颇高,
百姓一旦吃饱,就开始琢磨如何赚钱,怎样把日子过得更好。
所以如今江浙商贸发达,商贾众多。
江西、福建也是如此,
一个靠瓷器、一个靠海贸,
都是商贸发达,商贾众多之地,
在那里.商人的地位很高。
对于这种景象,李原名相信会蔓延至整个大明。
至于“向钱看”这等风气是好是坏,他难以判断。
思绪纷杂间,轿子缓缓停下,
李原名走下轿子,看着前方巍峨的武英殿,
深吸一口气,迈步走了进去。
大殿内如同白昼,凉爽宜人,只是多了一些点燃的烛火。
上首的陛下如往常一样,静静地坐在那里,看着手中奏疏,
眉头时而紧锁,时而舒缓。
李原名来到殿中后,径直在大殿中央站定。
他没有出声,就这样静静地等候着。
过了将近一盏茶的时间,
笔锋在纸上摩挲的沙沙声才戛然而止,
上首的洪武皇帝朱元璋站起身来,舒展了一下筋骨,
自顾自地走向一旁的桌案坐下,同时指了指身旁的座椅:
“坐。”
“多谢陛下。”
李原名没有推辞,踱步上前坐了下来。
朱元璋递给他一盏茶,自己也拿起一杯,边喝边问:
“今日所见所闻如何?”
李原名顿了顿,沉声道:
“陛下,人心不古,世风日下啊。”
朱元璋嗤笑一声:
“朕就知道你会这么说。”
李原名面不改色,继续说道:
“陛下,若人人都一心向钱,届时天下人心浮动,祸乱丛生。”
“站着说话不腰疼,你不喜欢钱?”
“回禀陛下,臣喜欢。”李原名如实说道,接着道:
“臣自认为饱读诗书,通晓天下礼乐,活得明白。
像臣这样的人,依旧喜欢钱财,
民间百姓就更不用说了。
届时,整个天下若因钱财之事失去淳朴之风,朝廷的处境将更加艰难。”
“此事以后再说,朕只知道,堵不如疏,更不能因噎废食。”
朱元璋将杯中茶水一饮而尽,继续说道:
“大明朝廷从一无所有走到今天,
靠的就是敢打敢拼,勇于变宋元之法,
若因还未发生之事,就忽略眼前之事,那才是荒谬。
陆云逸有句话朕很喜欢,是他在国子监说的。
先解决有没有,再考虑好不好,
百姓现在都是穷鬼,想那么多作甚,有了钱再说。”
李原名微微拱手:
“陛下,臣为礼部尚书,考虑的就是这类事。”
“朕知道你的苦心,也知道你恪尽职守,朕没有怪你。”
朱元璋随即面露感慨,沉声道:
“朕当年做和尚,整日吃不饱,
脑子里想的只有一件事,就是吃饱饭。
做和尚吃不饱饭,朕就去从军,很快就吃饱饭了。
那时朕就开始有了别的想法,
先弄把好刀,再捡些碎甲拼成好甲,
到战场上杀敌立功,多赚些钱,好娶个婆娘。
就这样一步一步,
想法越来越多,念头越来越大,才走到今天。
你我尚且如此,又怎能要求天下百姓踏步不前呢?”
李原名明白了陛下的意思,沉默许久后,才缓缓开口:
“陛下,臣明白了。”
只是,李原名脸上带着一丝异样,
眼角微微颤动,足以显示其内心并不平静。
朱元璋瞥了他一眼,淡淡一笑:
“李爱卿不必如此忧心,
修筑房舍、修建道路之事,京畿附近的村庄或许还不是那么急迫,
但大明朝廷疆域万里,又何止直隶这一隅之地。
这些年,朝廷一直在尽力修缮道路,
各地的布政使司、府衙也在努力修缮房屋,
但仍有许多地方道路泥泞,百姓住的是土屋、窝棚,
一遇到刮风下雨,不知要死伤多少人,府衙想救都来不及。
如今有了这新奇玩意儿,
能修些好路,建些能遮风挡雨的好房子,已经很不错了。”
李原名轻轻点了点头:
“陛下悲悯万民,臣深感佩服。”
对于这类恭维,朱元璋只是一笑置之,转而说道:
“在城外的水泥工坊,工部派工匠修建了一个简易房子,
墙厚不到两指,模样极为简单,
说到底就是个四方盒子,简陋至极。
造价也不贵,不过十几两,听说还能再降,或许能到七八两。”
说到这儿,朱元璋面露感慨,眼中闪烁着勃勃雄心:
“仅用七八两就能造一个能遮风挡雨的屋子,供一家人居住,
这在以往,朝廷想都不敢想。”
“安得广厦千万间,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。”
“朕看到那个房子后,脑海中第一个想到的就是这句诗。
这些年朝廷修筑城池、开垦沟渠,上上下下焕然一新,
但对诸多村落却有所忽视,
现在朝廷有了条件,也该做些福泽万民的事了。”
李原名嘴唇微抿,知道此事已势不可挡,便轻轻点了点头:
“陛下,此等大事还需找个可靠的人来运作,
朝中诸多衙门掺和其中,并非好事。”
“古往今来都是如此,朝廷想办事就得给好处,否则寸步难行。
刘思礼你已经见过了,感觉如何?”
李原名沉吟片刻,回答道:
“陛下,中规中矩,是个守城之人。”
朱元璋满意地点了点头:
“嗯只要别坏事,不拖后腿就足够了。
新的建筑商行,你觉得该交给谁来操持?”
李原名脸色古怪:
“陛下,就不能把陆云逸留在京城?
或者让他去户部,
臣总觉得,让他留在工部或者去大宁,都是埋没人才。”
听他这么说,朱元璋嗤笑一声,眼神中透着深意:
“怎么?杨靖也得罪你了?”
李原名抿了抿嘴,摇了摇头:
“陛下,您知道的,臣向来对事不对人。
户部衙门做得不好,自然要说,
这段时间户部给臣的感觉就是,
咱们堂堂大明朝廷怎么能穷成这样?”
“杨靖也有他的难处,朝廷要予以体谅,
而且二十多岁的尚书,未免太过骇人听闻了。”
李原名面容一滞,花白的胡子轻轻抖了抖:
“陛下,臣的意思是调陆云逸去户部任侍郎.”
朱元璋瞥了他一眼,嗤笑一声: