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458章 你是酋长(2 / 2)

“嗯。”凯阿瑟点了点头,语气平淡如常,“怎么?你觉得不该是这样?”

李漓没有回答,只是沉默片刻,然后抬眼望向那圈粗糙的围栏内,目光停在几个瘦削的年轻人身上。他们蜷在落叶与血迹斑斑的泥地里,肩膀紧贴、眼神空洞,有的闭目养神,有的目露凶光。仿佛已经不再将“活着”视作必然。

“罢了。”他轻声道,“你让比达班问问那些易洛魁人,会不会种玉米、豆子、南瓜……如果他们掌握耕种技术,或许可以换点奥吉布瓦人真正需要的东西——农业知识。”

凯阿瑟点点头,把李漓的意思转述给比达班。后者微微一愣,随即朝围栏内的俘虏开口尝试交流。

但回应比达班的,不是沉默,就是几道阴冷而警惕的目光。易洛魁女首领始终保持着冷漠的沉稳,仿佛不屑一顾。几个年轻的战士则死死盯着比达班,一言不发,像一群被逼至死角的野狼。

最终,比达班回过头来,轻轻摇了摇头。凯阿瑟耸耸肩道:“没戏。语言不通——整个纳加吉瓦纳昂部落没人懂易洛魁人的话。他们说的,和我们这边的德纳语完全不一样。”

李漓望着那一双双陌生而敌意重重的眼睛,忽然生出一种深切的荒谬感——他来自一个拥有文字、律法、火药与制度理想的未来,肩头背负着自诩为“文明”的傲慢,可在这片土地上,他甚至连一句“你会不会种地”都没法说出口。更可悲的是,身边的人,大多数甚至根本不知道“种地”意味着什么。

“语言障碍……真是这世上最难缠、也最致命的问题。”他喃喃道,像是在自语,又像在向整片原始森林倾诉。他转向凯阿瑟,语气低沉,“那比达班……她打算怎么处置他们?”

凯阿瑟立刻与比达班低声交谈,语调时缓时急,神情却愈发凝重。片刻后,她转回头来,面色难看,声音也低了下来:“她说……长老们原本是打算把这批俘虏留到来年开春前做血祭的。但现在……寒潮将至,部落的粮仓几乎是空的。如果食物跟不上,比达班正在考虑干脆提前……全部宰了。”

李漓脸色一变,脊背像是贴上了冰冷的刀锋:“就因为粮食不够?所以人……也可以变成补给?为什么不用这些战俘来充当奴隶?”

凯阿瑟抿了抿嘴,语气中竟透出一丝讥讽:“对奥吉布瓦人来说,这叫‘回馈祖灵’。”她轻轻摊开手掌,仿佛在解释一条习以为常的村规,“你得明白,‘奴隶’这个词,对他们来说几乎毫无意义。他们没有耕地,也没有养牲畜,不知道什么是生产分工或服从制度。你要是把十个俘虏交给他们,他们第一反应绝不会是‘怎么用’,而是‘怎么杀’,或者‘怎么祭’,再不然就是‘怎么吃着更好吃’。”

凯阿瑟顿了顿,忽然笑了一声,像是玩笑,又像一句毫不掩饰的警告:“当然,你现在是他们认定的酋长。比达班说了,你想怎么处置都行……甚至,如果你只想留下其中一人,只给你一个人吃,也没人会反对。”

李漓的脸色瞬间一变,笑意从眼中褪尽,眉头微微抽搐。他这才真正意识到:所谓“酋长”的荣耀背后,是他根本无法掌控的规则。他站在这片陌生的土地上,脚下没有法典,身边没有同类——每一个念头,都可能被异化成无法挽回的现实。一条命,一块肉,一道神谕——他分不清,自己到底是幸运的外来者,还是某种献祭的媒介。

他的目光缓缓移向围栏里,一个蜷伏在角落的年轻易洛魁战士。那少年不过十五六岁,脸上尚有未褪尽的稚气,颧骨突出,双眼如黑曜石般冷冽。他的脖颈上残留着深深的勒痕,仿佛挣扎过后留下的烙印。他正盯着李漓,目光笔直而不带一丝畏惧。那眼神中燃烧着仇恨,冷硬得像寒铁,像刀锋。

李漓仿佛又看见那日的战场——铁器划破风声,石斧粉碎,血浆四溅,胸膛被撕裂、骨头崩断、肠子洒落泥地。那是李漓带来的战争,不是神祇之罚,而是文明的沉默入侵。李漓的手心开始发冷。他不是第一次看见仇恨,但这一刻,他终于明白,这仇恨的源头并不在战场——而在语言、血统与铁器构成的世界秩序。

李漓低声问道:“……吃人?奥吉布瓦人会吃人吗?”

凯阿瑟愣了一下,耸耸肩:“奥吉布瓦人?他们多半没那个本事。他们常被易洛魁打败,倒是经常被抓去当‘冬季口粮’。所以奥吉布瓦人现在还在犹豫该怎么‘处置’这些易洛魁人,是因为没有‘先例’。”

李漓沉着脸,没有说话,眼神阴沉了一瞬。片刻后,他低声道:“如果不是为了复仇,也不是为了活捉换人质……那么我想释放他们。”

凯阿瑟转头看着他,眼中浮现出一丝讶异:“你确定?为什么?”

“我不想看到血祭,更不愿他们真的沦落到吃人的地步。”李漓声音低沉,却异常坚定,“那太野蛮了,也太恶心。你帮我转达的时候,最好套上点他们奥吉布瓦人愿意听的鬼话——什么‘祖灵有启示’之类的鬼话。”

凯阿瑟挑了挑眉,语气里带着淡淡的讽刺:“适应得不错啊。你现在是他们的‘女婿’,‘酋长’,还是‘祖灵显兆’——你嘴里蹦出来的,每一个词他们都当神谕。”

李漓望向远方,风吹起他鬓角的发,眼里掠过一丝疲惫的自嘲:“也正因为如此,我更该做点我认同的事。”

凯阿瑟看着李漓,目光复杂,像在衡量这个异乡人到底是怎样的人。凯阿瑟没有再说什么,只是转身走向比达班,低声用她们共有的语言咕哝起来。

比达班听着,面无表情地望向李漓,仿佛要看穿他心底的想法。最终,她轻轻点头,只说了一句短短的话。

凯阿瑟回来,耸了耸肩,语气平静:“你老婆说——你是酋长,你说了算。”

“好。”李漓果断地说道,“那就放了这些易洛魁人,全部。”

李漓话音刚落,忽然眉头一跳,狐疑地望着凯阿瑟:“等一下……今天你和比达班之间说话怎么完全没障碍?昨天不是还满口听不懂吗?”

凯阿瑟嘴角扬起一抹模棱两可的笑容,半是玩味半是敷衍:“可能……是祖灵让我突然就完全听懂了吧。”

李漓顿时有种被摆了一道的感觉。他盯着凯阿瑟的背影,一时无言,只觉得眼前这个“美洲翻译官”的嘴,才是自己在这片荒原里最锋利也最难以掌控的武器之一。